【情牵归人,执手风华48h | 忘羡】半生


5月20日 10:00


*少年将军叽×古战场英魂羡


      半生沙场,半生东篱。
      沙场倾覆,东篱依旧。       ————题记


    “江澄,现下是什么时辰?”静室内,檀香冷清,一道男声自旁侧逶迤着的重重帷纱后透出,慢悠悠的。


    彼时,孤身于台案边研读兵法的蓝家小公子,纵是个平日里拘束肃整、冷心冷情惯了的主儿,也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轻叹给唬住了。
    怔愣瞬息,他壮壮胆子,提气朗声道:
    “何人在此?”


    话音未落,一只手便回应般探出帷纱。


    指身屈起,勾起那层浅薄布料,一年轻男子的苍白面容逐渐清晰。一直抓心挠肝、驻足徘徊在外的光线终得叩开道道帷幕,迫不及待地,冲破层层阻碍,引得帘后各方暗角纷纷投诚。在那敬业光线的努力下,盘踞在男子面上的一对招子映得透亮,与其玄衣上伏趴盘旋的红色暗纹交相辉映。


    小公子提起的一口气,便这么堪堪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吊得他险些背过气。



    两人面面相觑了小半晌,倒是那半身仍陷于暗处的怪诞男子先开口道:


    “对不住,是在下唐突了。我忘了这间屋子……”那男子皱眉,语焉不详,“早已易主。”


    “没办法。”他复抬手挠挠鼻尖,略带好奇地打量这室内的陈设。也不知看到了何物,他的目光忽的定格,“谁让我的记性向来不怎么好。”他心不在焉,嘴里嘟嘟囔囔接上先前话头。

    “你是何人?此话,又是何意?”小公子警惕道,双目死盯着那来路不明的男子。
    “我?”那奇诞男子收回目光,手腕调转,指尖直冲向自己,倒是毫不避讳地全盘托出,“在下姓魏名婴字无羡,是一名将军。”

    “将军?”遗憾的是,这番赤心坦诚并未使小公子松懈分毫,他眉头紧锁,厉声道,“当今朝中仅有我蓝氏族人世代为将,可从未听闻有位魏姓将军。”那魏姓男子闻言,一愣,又反应过来。


    “这倒是魏某言语的疏忽,”只见他右手握拳,左手成掌,微微躬身,冲那小公子作了一揖,补充道,“魏某的意思是,在下原是一名将军。”


    “原是?”小公子疑道。
    “对,”男子正色颔首道,“即是,‘原是’。”
    “此话何解?”小公子犹是存疑。
    “此话解为,”男子抬眼望他,语音放低些许,一字一顿道,“在下,早已作古多年。而这间屋子,即为我生前的居所。”

    “荒谬!”小公子虽不知这间屋子从前姓甚名谁,便认定被人耍弄,颇觉愤慨,“你若早已作古,现下又是如何……如何……”他卡住了,似是不知如何描述。


    “如你所见,”男子嘻嘻笑着冲他摊手,连带适才端着款儿诌出的几句谦称都团了个团不知抛到哪处犄角旮旯了,他操着一种近乎炫耀的口吻,“我现在啊,是个鬼。”


    也许这厮深谙“事实胜于雄辩”的道理,不等小公子再做甚反应,他便身形一恍,穿帘而过,足尖一点,晃晃悠悠飘离地面,浮于半空。紧接着,他伸长臂膀,一挥一抖,屋内四角燃着的烛光齐齐寂灭,哑然无声。
    不得不说,这番举动虽有沾沾自衒之嫌,却端的是干脆利落,说服力极强,就连那据理力争、百般不屑的小公子都瞪大眼睛,不吭声了。


    这样一来,两人又都陷入沉默。


    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作怪,小公子只觉得这屋内霎时寂寥非常、冷清非常,倒真真儿恍若有股阴风自僻静黑暗处悄悄袭来,自足下缠绕,蔓于周身,阴冷诡异。
    就连男子一直笑吟吟的面容,都融上森森鬼气,苍白面色透出不似活人的青白,一对招子红光阵阵。


    小公子心下一震。


    “嗤——”
    烛火的清脆爆音响在耳侧,屋角一处的火苗燃起。


    “如何?”男子浮在半空,在旁侧颤巍巍乐呵呵的烛火映衬中,笑意更甚。他冲呆愣的小公子吐吐舌,挤出个鬼脸。这举动,大大冲淡了那郁郁鬼气,显得有点儿滑稽,“现下你总该相信了吧?”
    伴着其余几声烛火爆音的涌起,屋内又重归明亮温暖。满屋的浓稠黑暗追着那诡异男子,一道儿不见了踪影。


    空荡荡的居所里,独余小公子一人不大自在地四下环顾。


    静室空旷,陈设照旧。

    他却真生出几分鸠占鹊巢的荒唐感。


    近来,将军府众人皆有所觉,素来喜静的蓝小公子,好似一夜转了性,不再闷在室内研究古籍,倒是三天两头地往外跑。
    这等不寻常,就连常年征战在外,近日被圣上召回的大公子蓝曦臣都发现了。

    “忘机,叔父让我寻你过去。”大公子立在练武场边,笑望着将剑舞得飒飒生风的小公子,点评道,“近来倒是愈发刻苦了。”
    见到兄长,蓝小公子置下兵器,在校场边站定。

    艳阳高悬,影子抱成一团蜷在脚底。



    大公子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弟弟,忍不住问:“我闻你最近实在反常,可是有事发生?”
    “这……”,闻言,小公子顿住,自觉无法将自己被一魏姓男鬼缠上之事告知兄长,只得低头道,“无事。今圣上不豫,引得朝中不稳、边疆有异。兄长操劳,忘机欲早日为兄长分忧。”
    “是吗?”大公子语气愈发和煦,见弟弟不言,便也装作未曾留意小公子脚底偷偷碾着的石子,适时止住话头。


    “曦臣,你此次回京实是匆忙,”仍在掌事的老先生蓝启仁与大公子论起宫中议事,“今边疆不稳,圣上抱恙,朝中权臣已有干政迹象,实属不妥。”他皱眉评价。
    “说来也怪,虽是圣上召我回京,今日主持议事的,”大公子面色沉凝,压低声道,“却是皇后娘娘。”

    老先生一怔,惊疑道,“这……”
    大公子放下瓷杯,默然摇首,便是作了答复。
    要知道,那位权臣与当今皇后,乃是同宗。趁圣上染疾之际,这前朝后宫联手,怕是要有大动作。
    半晌,老先生长叹道:“只怕你此趟回京……”
    言未尽,两人却心下皆明,似在回避某种可能,双双沉默。


    小公子坐在一旁,缄默无言。
    兄长和叔父的对话,他听得半懂不懂。
    权臣、后宫干政,与兄长有何干?
    正处边境不定之时,为何把身为抗敌首领的兄长召回朝中?
    难道他们干政,仗就不打了吗?
    但他素来知礼,也未插嘴多问,大半心神还系在屋内那非人玩意儿上。


    “忘机,”待两人结束谈话,老先生复又转向他,“你近来怎时常往外跑?”
    小公子哑然。此事,他实在不知如何说起。
    先不提其闻所未闻,且近来战事愈急,朝中异语增多,圣上态度亦是不明。这内忧合着外患,纵是百年为将的蓝氏族人也疲于应付。他更不好因此等异事去惊扰族中长辈。

    虽说那鬼再未有甚异动,但既提及此为其“故居”,那料想也不肯轻易离开。

    小公子平日极力避免一人独留在房,到了傍晚,他也不得不回房休息。
    他甚至偷摸着从街边挑担的货郎手上,寻了些研究旁门左道的小册子。面对什么怪力乱神、奇言鬼说,素来聪慧的蓝小公子也深切体会了一把“学而不得其道”的滋味。


    “这也挺好,不要总在府里拘着,”见他犹豫模样,大公子笑着解围,“忘机,听闻叔父说,你前段时日得了柄古配剑?”
    小公子一愣,思绪争抢着回笼。


    这又得从前些时日说起。
    那日,他正在蓝府密室查阅古籍,突然听到阵阵轻微“嗡鸣”。
    这浑不透风的密室,总不能钻进来什么活物吧?
    耐不住心底翻腾的好奇,他盖上书扉,掸掉衣袖上浮尘,轻手轻脚地寻去。
    在一面摆满陈旧物事的暗格前,他循声打开一狭长木匣——
    匣中赫然端放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配剑。
    他了然,原来那轻微“嗡鸣”,并非由虫豸发出,而是剑鸣。

    剑鸣于匣,倒是件奇物。

    请示过叔父后,他将长匣带回静室,置于暗格,打算得闲再研究。
    可后来事情繁杂,他便将这茬暂抛在了脑后。


    从叔父那儿离开时,天色还未暗下。
    他蹑手蹑脚地启门,将视线从小半尺的缝隙探入,屏息观察房内情形。
    这一探,他倏的怔住。
    木桌旁有一道鬼祟黑影,半躬着腰,不知在案格前捯饬些什么。
    许是察觉背后有异,那黑影蓦然回头,与门缝处的小公子直直对上眼。


    正是那鬼。


    男子直起身来,抚抚衣角,声音竟带了几分雀跃:
    “嘿,蓝湛,好久不见啊。”
    饶是小公子早有准备,仍被吓得一抖,他躲在半开的门外,不肯踏近一步。

    他警惕道:“你怎知我姓名?”

    男子不答,摆出一副勘破天机的高人姿态。
    小公子无言以对。
    相默片刻,男子冲他眨了眨眼睛,衣摆风骚地打了个旋,随即隐匿于暗中,无迹可寻了。

    见他离去,小公子才松口气,掩门入室。
    他挪步至那鬼所立的木桌旁,目光在案格上搜寻。
    许是想到什么,他的眉心渐渐皱了起来。


    自那日起,那鬼现身次数有所增加,倒也还算安分,顶多就是聊上几句逗趣解闷。多数时候,蓝小公子不会回应,任他兀自扯些有的没的,比如“这里原先有张床,我就睡那儿,床头还刻着俩亲嘴小人”什么的,嘀嘀咕咕,还挺乐呵。
    观他一言一行不似作伪,为了解惑,小公子又重返密室。
    在那发现古剑的暗格处,他费力拉扯出一摞古籍。一手捂住口鼻,一手去掸页间飞舞欢呼的尘粒。
    很快他翻到要寻的一页。


    “朝中有将,姓魏名婴。幼失怙,养于江家。及弱冠,取字无羡……”
    这倒与那鬼所述一致。


    既证得身份,小公子松了口气,暂压下请道人作法镇压之类的念头。
    后续内容,他只匆匆一瞥,并未多留意。


    “后因不服圣旨,战死沙场,尸骨无踪。”


    蓝小公子一把拂去发上的几片花瓣,冲着房梁怒目而视。

    院中玉兰挨挨嚷嚷地挤着,时不时往窗内窥探,悄声啐骂那辣手摧花的登徒子。


    男子虽非实体,却能控制周遭实物。此际,那厮正靠坐房梁,指间捏着几簇玉兰,衣袖一挥,花瓣荡悠悠径自飘下,直往下头那桌案落去,部分中途变卦,乖兮兮伏趴在小公子身上。


    好一个风雅无双的“梁上君子”。


    男子怡然自得的模样,勾的人冒火,他没忍住,脱口道:“既早已作古,又何故猝然出现?”
    这话甫一出口,他便觉出不妥,不由小心观察男子神情。


    好在男子似是个没心没肺的主,不恼反答,“这其中缘由嘛,我自个儿也不甚清楚,不过……”他拍拍手中余下花瓣,眼神四下游移,再次定格于屋中某物。他抚掌大笑,“我原先便有所猜疑,现下看来,或是缘于那物吧!”
    “何物?”小公子顺着指引一路望去,目光落于那剑匣,不由心下了然。

    “此剑原为我的佩剑,名为随便,”男子的声音自头顶遥遥传来。
    似乎这么解释不够尽兴,他忽的一跃,从梁上纵身而下,来到案格旁,启了木匣。

    这古配剑,通体漆黑,凸现繁复之纹饰附于其上,外加一股子肃杀之气萦于其表,郁郁苍凝、古老厚重。


    他改用掌心轻柔摩挲着剑身,指尖略略滑过刃鞘,在剑柄凸出的纹路尽头轻巧地一绕,面上浮现怀念之色。


    “随便?”小公子拧眉重复,目光落于剑身浮雕处,似是不敢置信。
    “对,随便。”男子颇会察言观色,敏锐觉出对方眉间那抹不赞成的意味,好笑道,“何故摆出这副表情?”


    小公子不答,男子也不问,勾了剑反身跃上房梁。


    圣上的病更重了。
    小公子对朝中事不甚了解,只知叔父和兄长下朝回府后,闭门议事次数增加,脸上神情也愈发忧心忡忡。
    “兄长,”他忍不住,疑道,“朝中又生何事?”
    从兄长口中,他得知圣上久病不起,又膝下无子。权臣势力遮天蔽日,朝中结党营私现象繁多。战事愈急,将领却碍于无令不得出今,只得按兵不动。
    “何故如此?”小公子疑惑,“平战乱,将者故而存矣。”
    “忘机,你要知道,”大公子轻叹,“将与战,将平战,战生将,将因战而生,战因将而起。” 
    “非论胜败,一念之差,判若天渊。”看着他似懂非懂的模样,大公子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这些道理你以后就懂了。”


    但凭蓝小公子如何少年老成,终究是个十五少年郎,一派少年心性仍未散去。

    他不懂,边境不定,为何迟迟不让兄长发兵,反倒保守待战。

    又为何在这紧要关头,把身为将军的兄长召回朝中。


    蓝小公子端坐室内,提着袖子,笔尖悬立,思索着种种因果连环。

    突觉颈侧一凉,笔下微顿,他熟练偏头避开那股凉意,脱口便斥:“莫要胡闹。”娴熟的,倒像早已候在那儿多时。
    那鬼在一旁吃吃笑起来。
    思绪被打断,小公子不免恼怒,他瞪向男子。


    男子正盘着腿,虚虚跨坐于一沓书卷上。
    这等姿势,极为不雅。但转念一想,他又并非实体。
    蓝小公子又瞪了一眼,随他去了。

    男子却不死心,他一边玩闹般指挥着狼毫用笔身去戳小公子颈侧,一边垂首去看纸上倒着的字。
    小公子失了耐心,一把抓住那狼毫,狠狠投进前方笔筒。
    男子“啧啧”几下,似在可怜那无辜狼毫,无端受到此等摧残。
    气得小公子恨不得即刻去请人作法除妖。


    见他恼了,男子不再惹他。


    “将与战,将平战,战生将,将因战而生,战因将而起。”他眼力不错,倒着还将纸上字看了个全乎。
    “怎么,”他笑起来,“看你搁这儿画半天了,可是有疑?”
    “你懂?”小公子反道。
    “自然是懂的,”勾勾手,那支饱经折磨的狼毫重返魔掌,男子蘸了墨扯张纸,开始写写画画,嘴里不忘夸耀道,“我生前可是位大将军。”
    这倒不假,小公子由他动作。

    “为将者,”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圈,点点自己,又用下巴示意小公子,“手握兵权,”圈旁加了个杠,似指刀剑,“本就受上面那位忌惮,”他又画了个圈,约莫是指圣上,“平日无事,众人还算安分,即便绵里藏针仍顾及表面功夫,”他括了个大圈,将两圈包裹,又调转笔头,在大圈外围涂上扭曲线条,直逼圈内两圈,“可是,战火一起,朝中战争紧随其后,谁也逃不掉。”
    “而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将者首当其冲。”那代表将者的圈,逐渐被四周蛇似的黑线咬噬吞没。
     “喏,就是这样。”男子手嘴里发出“咻”的一声,那狼毫再次被掷出,“嗖”的一下掉进笔筒。他满意极了,扭过脸问:“明白否?”


    小公子没做声,紧紧盯着那个消失的圈。


    “‘非论胜败,一念之差,判若天渊’何意?”半晌,小公子又问。
    男子漫不经心道: “非论胜或败,一人参你一本,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胜也该罚?”小公子不解。


    “该罚,当然该罚。”男子肯定道,“正所谓,功低或可恕,功高亦厚禄;功低或可罚,功高亦震主。”他伸手冲上头指了指,扯扯嘴角,“那位的一念之差,你的归宿可是判若天渊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男子“哼”了一声。



    “行了行了,”他嬉皮笑脸的,“今个儿你问了甚多,我亦解了惑。我若留下一问,你当何解?”


    待小公子还想说些什么,那鬼已然不见了。



    余下一纸,飘忽落下。


    小公子伸手去接。
    纸上洋洋洒洒一排字,个个张牙舞爪,墨痕未干。


    “将与战,将平战,战生将,将因战而生,战因将而起。将与战,何解?”


    “啪嗒”。

    饱蘸墨汁,狼毫不堪重负,故歪头,把多余洒至纸页,氲出一片。


    转眼又一段时日,朝中仍未下达出征旨令。边疆失了首领,自然节节败退,百姓亦受其累,哀鸿遍野。大公子满面愁容,却无可奈何。


    现如今,即便是蓝小公子,也看透了那权臣与皇后的意图。
    此举有三意,一是蓝氏手握兵权,必将是他们篡位路上的一大阻碍,故将那蓝曦臣扣在京中,削弱其势力,若他私自回营,便是违抗圣旨;二是蓝氏百年为将,在民间威望甚高,如此以来,必能减弱其威望;三是若前两种奏效,那正好借着由头,收回蓝氏手中兵符。


    “蓝氏这次恐怕,”老先生捋着胡子叹息,“气数将尽了。”


    小公子伏案,苦思冥想。
    将与战,何解?


    一尾红鱼,游弋水,忽而猛扎,吞噬小虾。突挣扎,腾跃半空,衔于鸟喙。食之,弃骸于水。围于虾,分食之。卒散,何故?以是又一红鱼现也。
    这是一组永远纠缠的环,一组永远相悖的命题。 


    无解。


    “无解?”那鬼不知从何冒出,笑着端详纸上那首尾相连的环。
    小公子点点头。
    男子却摇首:“有解。”
    “何解?”小公子急道,他隐约觉得,男子的答案,许能打破现今蓝氏僵局。
    “别急,在此之前,我们先聊点别的。”男子往榻上一靠,双手一环,摆出长谈架势。


    “你猜,我因何而死?”男子冲他眨眨眼。
    “战死沙场。”小公子很快接道。
    “错。”男子轻哼,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小公子答不上来了。


    男子也不再为难他,兀自打开话头。


    我原是个孤儿,自小被江家收养。
    江氏世代为将,我随着师弟从小习武。可惜天意弄人,江氏夫妇早年双双丧生战场。江家于我有恩,我与师姐江厌离、师弟江澄,接下了江氏重任。我们意在振兴江氏,江澄入朝做官,我便征战于外。
    当年的我年少轻狂,一股子少年意气,不屑于掺和人情世故。你还别说,倒还真叫我凭着冲劲儿闯出些名堂。当时若提起魏将军,那可是响当当的名号。
    后遇一蛮族,骁勇善战,屡次要挟我国。皇帝昏庸,无意战斗,命我班师回朝。我实在不忍边境百姓受苦,便不允,心底盘算,若是圣上害怕败仗,我定胜仗归来。后确夺得胜仗,军民人心大振。

    皇帝却已对我心存不满,更是疑我有二心。
    我少不更事,不太在意这些,只想着多打几次胜仗足可证明我的忠心。
    但在一次征战中,身为将军的我,没有战死沙场,却死于暗杀,皇帝亲自指派的杀手。

    临死之际,我机缘巧合下知闻,江氏夫妇的死,背后竟也另有秘辛。

    江氏一族原为开国大将,终落得如此下场。


    剑锋入身,我又哭又笑,想了很多。

    师姐前些时日出嫁,希望金子轩那厮好好待她一世。

    江澄那傻小子,还是别知道真相为好。

    可怜我一世英名,却偏偏一头栽进了人情窠臼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许久的沉默。

    “若说我现是个什么劳什子玩意儿,”男子伸手去够那柄剑,“我自儿个也说不清。约莫是生前执念太深,部分死魂附在这佩剑上罢。”
    “嗯?你说转世投胎?”他耸耸肩,浑不在意道,“理应可以。不过,我上辈子活得那般失败,干嘛还要转世啊。现在这样,倒也自在。”他又笑起来,烛火在身后挥舞着,照不清他的表情。

    “魏婴。”小公子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认真道,“你想回来吗?”

    似是死后头回闻人以名唤他,男子一怔。
    “我不知。”半晌,他答。

    约是觉出气氛沉闷,那鬼不再继续这话题,俯身端详纸上那首尾相连的环。

    “无解?”他又问了一遍,“那敢情好啊,”他笑着接笔,在环中央重重一划。
    “何不打破?一了百了!”
    “哗啦”。是红鱼挣脱鸟喙,重返故渊之音。


    一言,恍若拨云见日,雨过天晴。

    蓝氏近来很平静,私下却暗潮汹涌。经过彻夜长谈,蓝家做出一个决定。
    蓝启仁上书辞官,蓝曦臣亦承诺,此仗过后,上交兵符,解甲归田。
    上面允了。

    这是蓝小公子头一回随军出征。
    收拾行装时,那鬼又出现了。

    “把‘随便’带上”男子提醒,“我好歹曾是个将军,回头随便指点几句,保你所向披靡。”

    闻言,小公子乖乖带了两柄佩剑,一把自己的,一把那鬼的。

    军队多日无将,局势明显不利。

    战至酣处,四面八方,刀剑入体声,愤怒嘶吼声,刀光剑影,血肉迸溅,不曾断绝。
    小公子忽觉背后有异,转身想躲,已然晚了。
    却闻耳侧刀剑碰撞,嗡鸣大作。
    他垂首,见“随便”躺在地上,剑身已断,想是方才替他挡那致命一击所致。


    此战到底是胜了。



    蓝氏族人信守约定,在蓝启仁老先生的带领下,举家徙于一南方小城,城名姑苏。
    一夜间,偌大的蓝府,成为一处空宅。


    在那小城安顿之际,蓝小公子遇见旁邻的一对年轻夫妇。


    那年轻女子身怀六甲,由丈夫搀扶而行。
    遇见他,女子掩唇笑道:“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将来做我家女婿可好?”
    “哎,你说什么呢,”她丈夫也乐了,冲他点点头,客气道:“我娘子近来怀孕,尽说些胡话……哎呦!”
    听这声,想必是那女子气不过,偷偷在袖子下拧了他一把。


    小公子也冲他们施了一礼,注视着他们相扶着过了一石桥。


    桥下春水潺潺,清澈如璧,桥边几树玉兰,挨挨嚷嚷。  
  


    次年,旁邻有子出世,那对年轻夫妇愿其“心如赤子,一世无忧如孩童”,故唤名为“婴”。  
  
  

END


后记:

“仕”或“隐”,一道千古难题。

是居庙堂策名就列、指点江山?亦或是处江湖遁世隐居、东山高卧?

无论选择什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之所以为忘羡选择“隐”,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名字。

“陶然共忘机”中,“忘机”译为“忘记尘世的心机”。叽走仕途可能性不大。

《老子•道德经》中“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而魏婴的“婴”可以说是“初心,赤子之心”,再联系羡的性格,走仕途可能性也不大。

这篇文章,重点体现的倒不是选择,毕竟他们的路开头题记早已暗示,想表达的就是由“仕”到“隐”这么一个心理路程。

“半生”一文题由此而来。(这里向为我起标题的朋友致谢)

文中的忘羡二人,都有这么个转变过程。可以说,今世叽的路是曾经羡想走但没走成的。

于是我让叽替他选择并完成这条路,并由此了却羡前世的执念。“随便”断裂隐喻着执念了断,羡也随之重生,和叽再续前缘。

有朋友觉得这里的叽不是特别稳重。这是因为我把他的年龄设在十五岁,差不多云深不知处求学的那会儿。还是个两三句话就会被逗急眼的嫩叽。

想过用熟叽的,但后来觉得嫩叽更好。

这样一来,忘羡二人会更有反差,更有冲突,进而由过来人羡一步步指引叽着去成长。

结局吧,有点过于理想主义了。毕竟百年基业,除非败落,自己放下还是蛮难的。再说了,在古人看来,向朝廷尽忠是天经地义,说罢官就罢官也不现实,蓝老先生大概会第一个反对哈哈哈。

所以才把他们设定成了最易受忌惮的将军,并把蓝家放到一个不得不破的死局中来。

文中用了一些挺有意思的典故。

随便在匣子嗡鸣,用到了“剑鸣匣中”典故。

其本意是宝剑在剑匣中发出响声,期待有回应的声音。 用来表示期望得到赏识或者别人的认可。

而窗外、桥边的玉兰,则代指纯真的心、少年人纯粹的爱情。

这篇文的大致构思,出现于去年军训时候。

当时刚做完手术,军训请假见习。

成天坐在操场边,手上写着每日三千军训见习报告,心里却盘算着这文的走向。时不时掏手机戳几个字,还得时刻提防随时出现的辅导员。

文以载道太过困难,但我确是想在文里表达些什么,思考些东西的。

希望各位看得开心,520快乐,下次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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